1996年,巴山大峡谷还叫百里峡。峡内峭壁如刀劈斧削,直插云霄。山涧的水时而奔腾咆哮,白浪翻滚,时而静如处子,清澈见底。谷中山势葱茏,风景如画,山水自成一体,盘古开天辟地,雕琢成这优美的喀斯特溶岩地貌。它是上帝撒落人间的一块翡翠。然而,这里偏远闭塞,耕地稀少贫瘠,山民居住条件很差,有的甚至住在岩洞里,大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成不变的生活。正在修建的城开路(城口县至开县)打破了百里峡的宁静。
听说峡谷山间一批教师过着与山外同行不同的生活,我萌生了前去探访的想法:把他们的真实情况告诉外界,看能否帮到他们点什么。很快,我便在宣汉同行的帮助下成行了。
傍晚时分,炊烟从河谷的吊脚楼里袅袅升起。天马上就黑了,我们不得不向山民借宿。山里人很厚道,借宿倒容易,只是主人一再抱歉铺陈很简陋。山里的夜很静,只有山风在峡内穿梭。我突然想,是什么让这些人在这贫瘠的山沟里世代坚守?或许就像崖壁上的歪脖子松树,既然命运将种子抛在那里,它能怎么样呢,那就把根扎进石缝里,努力生长吧。
那时,山中不通电。我却惊喜地发现,我借宿的农户家亮起了一支电灯泡。原来是他们家的小子从外地买回了一个极小的涡轮发电机,靠屋后一股山泉水带动转子发电。那转子比他们家磨面的磨子还小很多。一个很简单的逻辑:那家小子如果不读书,如果不走出大山,这支电灯是不可能在这峡谷中亮起来的。这个偶遇极大地提高了我此行的信心。
第二天,顾不上欣赏优美壮观的峡谷风光,从盘龙洞旁沿着悬崖上人工开凿的石径胆战心惊地爬上鸡荒坪——难得的一块山间平地。乡政府和乡中心校就在这里,周边散居十多家农户。坪上耸立神奇巨石,酷似一只向天高歌的雄鸡,峡谷深处的这个偏僻山乡因此而得名——鸡唱。
壮美的山,诗意的名。然而,这山又是如此陡峭,如此险恶,它阻隔了山外的文明,固执地把贫困和愚昧挽留在这里。贫困和愚昧两座更为可怕的大山无情地挡住了山里人的出路。
宣汉县是全国的贫困县,鸡唱乡则是宣汉县的特困乡。为了帮助这里的农民摆脱贫困,政府开始实施局部移民的计划。然而,故土难离。大多数人竟离不开这块让他们世代受穷的地方。既然有人在这里休养生息,当然也就少不了要兴办学校。随着深入地访问,我们看到了全乡办学的艰难和教师面对的窘境。
与山外相比,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世界。教室里除了黑板、粉笔、教科书以外,没有任何其他教学设施,更难找到一块完整的操场。所有村小教学班都是二至四级复式班,学生人数少则五六个,多则十余个,一个老师包干。乡中心校情形稍好一点,但也是满目疮痍,破败不堪。
这里的教师,除了国家财政拨给的基本工资以外,没有任何奖金,而每个人无一例外地要从微薄的工资里不时拿出些钱来资助自己的学生。在山外人眼里,他们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然而,你可曾知道,他们大多数接受过中等师范教育,达到了国家规定的合格学历。
我不禁感叹:人们不应该忘记,大山深处,有这样一群人——一群默默奉献、十分清贫的文化人。靠了他们,才使山里人与山外文明联系着,才使山里人有了改变自己的梦,才使山里人开始去实现自己的梦。
时年45岁的胡清贵是我们采访的重点。他没有豪言壮语,从不说冠冕堂皇的话。他的质朴,他的坚韧,他对生命的理解,无不感动着我。当我们问及他为什么要拖着病体坚持上讲台,他没有谈“为了什么什么”(那原本是很好发挥的呀)。他说,我想得很简单,外面没有老师愿意进山来,山里的孩子没钱走不出去,我不教书,这十几个孩子就要失学。再说,我心有不甘哪,我不教书,那不成了摸着墙壁挪动的行尸走肉!这辈子不就完了吗!
1989年6月,胡清贵在黄连村双王庙小学上课时,突然发生巨烈头痛,病情危重。村长组织10多个村民迅疾将他抬送到开县满月乡卫生院,被诊断为脑血管出血。经全力抢救,20多天后,才控制住了病情,但从此也落了个半边身子瘫痪。经过两年辗转治疗,病情稍见好转,勉强能下床靠着墙壁挪动。
凭着山里人特有的顽强生命力,胡清贵毅然申请重上讲台。1991年8月,胡清贵重新回到了讲台。他所遇到的最大困难就是站立与行走。由于一半身体不听使唤,他常常跌倒在讲台上。更让人难以想象的是,为了动员3名辍学儿童入学,胡清贵竞拖着在讲台行走都困难的病体,用了一天的时间,在雨里行程30多里。那是怎样的行程啊!连滚带爬,全身的重量只靠右手和右腿支撑。右手很快就磨破了皮,鲜血滴满整个行程。胡清贵不是用脚在走,也不是用身体在走,而是用心在走,用生命在走!
山里人穷得往往交不起学杂费。一遇这种情况,胡清贵便尽力相助,或10元,或20元,或50元……至于送给学生作业本、文具,那更平常,更频繁。这些支出本来算不了什么,但对于仅310多元的月工资收入,要供两个女儿上初中,而且身负万元重债的胡清贵来说,那也无异于雪上加霜。然而,胡清贵想的却是:我的经济状况虽然困难,但对我这一辈子来说还是暂时的。那些孩子如果没有那十几元、几十元,就会失学,就会影响他的一辈子。质朴的语言,恢宏的情怀!
胡清贵重病时,乡亲们、学生家长、乡村干部、学校同事都纷纷捐钱,一元、几元、十几元、几十元……5元钱,一般人看来是微不足道的,但对父亲和妻子同时重病垂危,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几乎是身陷绝境的特困村民张某来说,却是那么的难得!他扛一根原木翻山越岭几十里卖了5元钱,硬是送给了胡老师。这哪里是钱哪,这分明是一颗滚烫的心!它的价值远远超过了钱的本身。它展示了山里人对教师的尊重,展示了山里人对文化的渴求。正是山里人的这种无私、淳朴的民风和文化人传播文明的使命感,给了鸡唱教师无穷的力量。
我深深感动——
这是一个平凡的群体,这是一个英雄的群体!他们是大山的灵魂,他们是大山的希望!
有人说,在中国,最能忍受的是教师,最有良心的也是教师。鸡唱的教师恰恰为这句话下了最好的注脚。他们原本应该多获得一些,然而由于这贫困的环境,他们的所获大大减少:他们原本可以少付出一些,也是由于这贫困的环境,他们的付出大大地增加。这一增一减,形成强烈的反差,构成了鸡唱教师最显著的特点。
我还要诘问,还要呼吁——
是的,老师们能够忍受贫穷,也不会因为贫穷而丧失良心。但是,信心呢?面对长期不能改变的窘况,谁又能保证他们的信心能够长期维持?假如丧失了信心,他们还会是一个英雄的群体吗?他们还会是大山的灵魂和希望吗?
治贫先治愚,扶贫先扶教。当务之急,应该重点扶持这里的教育。今天的教育,就是明天的经济。
后来,我和市、县电教馆的同事历尽千辛万苦,拍摄了一部教育专题片《大山深处,有这样一群人》。这部片子曾经感动了无数人。
三十年过去了,历史已经翻篇。今日的巴山大峡谷,早已摆脱昔日的贫困,当年的教育窘境也早已不复存在,大山深处的那一群人正在安享天伦之乐,他们的继任者也不会再为一个辍学儿童而在风雨中奔波。巴山大峡谷已经做到老有 所养幼有所育,生活水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峡谷的山美,峡谷的水美,峡谷的人更美。我们在赞美巴山大峡谷的时候,不要忘记曾经奋斗在大山深处的那一群人。
(应李雍要求而发。该篇散文发表在2025年6月13日的《达州晚报》上。照片由李雍拍摄于1996年)
本帖最后由 下岗职工 于 2025-6-13 19:32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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